故事現場:聽他們說創作
推理是追索事情的前世今生──小說家沙棠談《沙瑪基的惡靈》
2022-04-15
徐禎苓/採訪撰文
拉斐爾/攝影
今年金馬奇幻影展特闢柯南推理夜,選在週五夜半放映柯南系列電影,據說才開售隨即秒殺。柯南動漫連載迄今邁入第二十八個年頭,不只是日本推理文本的經典之一,在台灣更是所有七年級世代的集體記憶。然而,回望台灣本土推理,無論小說、動漫或影劇,都是一塊企待開發的園地。真要說起推理文本的源頭,最早可溯至日治時期,但國民政府統治後遇上戒嚴,推理創作一度荒蕪,直到一九八〇年代才又醒轉,推理園地百廢待興,拓疆土,耕植文字林。
晉身這批推理寫作者中,沙棠尤為獨特。除了是少有的中文系出生、女性作家,首部長篇犯罪推理小說《沙瑪基的惡靈》,無論題材、寫作手法或風格,都為台灣的犯罪推理小說另創新路,佳評如潮,亦為台灣唯一入選二〇二一年法國里爾影展的出版作品。
寫作是我追求的生活型態
不過,沙棠的寫作之路真像一種穿越死蔭幽谷而後生,牆縫鑽出的枝枒,堅韌不拔。
她很早開始寫作。中學時期盛行言情小說,她喜歡讀,也動筆寫。「想出道」的念頭在心中燭火燃燒,網路平台、報紙副刊都能見到她的作品,同時積極投稿文學獎、出版社,卻常常與得獎、出書擦身而過。
好讀書嗜寫作的人,總以為中文系是詩意棲居地,能安置、壯大作家夢,殊不知是一場美麗的誤會。「傳統中文系偏向學術,離寫作有點距離」,縱然如此,課堂上讀到的現代文學,也曾推著沙棠嘗試寫純文學作品,尤其地方獎蓬勃的時候,她投稿過幾回。最終情歸類型小說的原因在於,「我每到一個階段會對某類小說感興趣。大學接觸推理、懸疑動漫,像柯南、金田一,後來閱讀東野圭吾、島田莊司的小說」,她把寫作題材、類別轉身定錨在推理小說上。
創作方向確立後,「我靠自己摸索兩年,頭一年大量閱讀懸疑小說」,她說,「我偏好歐美,特別喜歡丹布朗,蘭登教授系列,一邊解謎、一邊冒險,又有推理,譬如《達文西密碼》,從密碼發展出事件,又結合藝術專業,這影響我的創作。」
正當創作如火如荼行進,劈面迎來一個大問題——生計,這是所有全職創作者難逃的現實試煉。一心希望女兒能從商、當公務員的父親知道後極力反對。「但我不想順從,決定賭一口氣,要做出一些成果,讓他相信我可以」,沙棠語氣篤定,「我家之前開餐廳,常需要人手幫忙。我幾乎從早忙到晚,沒有力氣想創作的事情。」或許如此,讓她的態度更加決絕。
「我出道很晚」,沙棠說,「我的創作一路波折,但陸陸續續一直在寫,滿不容易。」想想《沙瑪基的惡靈》出版,距離開始寫作的中學時代已過十餘年,十年磨一劍,一藝之不易。「寫作是我追求的生活型態,我喜歡寫,也想寫。如果能變成生活的全部,很好。我想過這種生活,只能堅持下去。」
寫一本和別人不一樣的推理小說
某日,沙棠讀到島田莊司《北方夕鶴三分之二殺人事件》,這部小說是島田旅情推理的代表作之一。旅情推理於日本八〇年代盛行,至今已累積深厚傳統。日本的旅情推理強調與在地觀光結合,最為經典者莫過於西村京太郎的小說,他擅長以鐵道、旅遊景點為襯景,介紹某地美食、行遊勝地,也談地方議題。「看完小說,我突然想到好像也可以寫台灣某個地方。」先前旅行過的小琉球,在她構思的過程光點般熠閃。
小琉球為台灣唯一的珊瑚礁島,最初是原住民的居住地,在大航海時代,因荷蘭船隻擱淺,島上住民將船艙水手殺害,荷蘭展開復仇,出征三回,將島上住民滅絕。這座小島在自然、歷史人文的座標軸上,都十分特別。「小琉球令我印象深刻。」沙棠花費許多心力鋪排小說大綱,將推理結合能源專業,「我對所有未知的都感興趣,但我是外行人,怕會寫錯,找很多資料去佐證、設計謎面和線索。」
二〇一五年,沙棠完成長篇推理小說《沙瑪基的惡靈》,小說描寫一雙刑警、督察連袂到小琉球辦案,故事扣連歷史上真實發生的拉美島事件,還有能源議題,投稿到尖端出版主辦的原創小說大賞,雖入圍,最後因主題與出版社路線相左,與得獎失之交臂。「其實我知道出版社比較偏好大逃殺類型,但我不太想和別人寫一樣的東西。即使知道出版社和讀者的喜好,還是決定挑戰。」然而挑戰失敗,沙棠吐出一口沈重的嘆息,重現當時場景,「那感覺真的是這樣,唉。」
命運有時如此,以為行到水窮處,卻在你看不見得地方動工闢路。出版社編輯喬齊安讀完《沙瑪基的惡靈》後驚嘆不已,一連用了好幾個「很」字讚譽:「作者很會灑鉤子,很會釣讀者上鉤,內容很新鮮有趣,很本格架構,但裡面很多台灣歷史社會,角色很鮮活有趣,又放BL情感,巧妙埋藏在正經嚴肅架構裡,是過去少有的,實在很難挑剔。」
「過去犯罪推理的作者大多是男生,多數為理科、醫科人,他們邏輯能力好,作品通常較正經嚴肅」,喬齊安接續說,「推理是1+1=2的文學,基於算式之下,理工人重於在某個地方放什麼線索,經過計算過後的成品,有時柔軟度、溫暖略顯不足。相較之下,沙棠的作品不會讓你覺得硬梆梆,能展現人物性格。」這或許得力於既往撰寫言情小說、純文學作品的經驗,沙棠比其他推理小說作者更細膩勾勒人物內心、糾葛,用詞譴詞清麗典雅。
台灣的推理小說是一個正在發展的文類,出版市場以翻譯小說為主,創作者若要寫推理小說,多半奉翻譯小說為圭臬。參與文學獎的喬齊安觀察,注意到推理文學獎經常出現師法東野圭吾、島田莊司的作品,這類寫作者,因心儀某位作家,在寫作上明顯有前輩作家的痕跡。「反觀沙棠,你很難幫她下一個『台灣東野圭吾』這樣的稱號,她一開始就做出自己的風格。《沙瑪基的惡靈》這本,應該是台灣推理小說首次出現警政體系(警察和督察)的主角在旅情作品裡。」
後來,喬齊安在秀威資訊主事台灣犯罪推理小說出版企劃,優先想到這本書。他撥電話聯繫上沙棠,隔著話筒,沙棠正在圖書館找題材,準備著手新創作。圖書館安靜得連呼吸都清晰,她看著震動的手機跳出一組陌生數字,猶豫一會兒,拿起手機退到角落,按下綠色的通話符號。「一開始我以為是詐騙」,沙棠笑著說,「後來發現不是,覺得很開心,終於等到出版了。」
「別看封面恐怖」,喬齊安說的是《沙瑪基的惡靈》封面,流滿大片猩紅,覆蓋小琉球的著名景點花瓶石,難免予人驚怖之感。「其實小說內容幽默自然,那不是為了討好讀者而搞笑,替台灣推理小說注入新氣象。」
朝IP改編的未來前進
二〇二一年,台灣首度參與歐洲最具規模的電視劇集展會「法國里爾 Series Mania」,文策院推出五十本左右的作品,其中《沙瑪基的惡靈》獲法國里爾Series Mania論壇與專業影視翻拍版權平台Best-Seller to Box-Office青睞。「沒想到《沙瑪基的惡靈》在出版五年後會在影展重新大紅,更沒想過現在已經順利進入影視改編階段」,沙棠與喬齊安接獲消息,既高興又驚奇,「很感謝文策院幫忙,讓作品和作家的寫作生涯有極大的越境。」
「法國對這本書感興趣,大概是因為主題背景」,喬齊安分析,「歐洲十七世紀大航海時代,荷蘭人到小琉球,發生戰爭,成為在地鬼故事。歐洲人完全可以理解,因為這和他們的航海時期有關聯。台灣是一座經歷各種文化的島嶼,有很多故事可以說。」他認為這是台灣推理小說猶待摸索與嘗試的地方。
問起沙棠對IP改編的想像。「我滿期待演員對手戲是否有火花。《沙瑪基的惡靈》有個意外迴響,有腐BL的人看了,立刻發現這兩個男主角很有愛,但是不腐的人好比直男,就只會看到孤島,不會發現灑在裡面的鉤子。我掌握到那個平衡點,不同類型的讀者不會排斥,希望戲劇也能抓到平衡。」她以丹布朗的作品為標竿,小說改編成影視能帶動周邊經濟,比如《達文西密碼》讓人想去羅浮宮,「這是IP產業厲害的地方。拍攝旅情小說的好處是很好拍,小說畫面感強,希望自己的小說改編後,大家會想去小琉球看看,真正達到旅情效果,帶動觀光。」期待歸期待,沙棠強調自己不干涉劇本創作,仍以編劇為重,「他們比較知道怎麼讓戲劇有迴響。」
「編劇和導演都覺得《沙瑪基的惡靈》厲害之處在於,出現的角色雖多,可每個人物的性格、關係設計得十分清楚,佈局龐大卻一點都不混亂,台灣歷史與社會文化的展現也深刻,具備這種成熟度的新人作品是很少見的。」喬齊安補充。在「法國里爾 Series Mania」得獎之前,《沙瑪基的惡靈》也入選了由台灣犯罪作家聯會從近40年的本土推理小說創作史裡精選、並收錄於《詭祕客》專刊介紹的「台灣犯罪文學精選13作」,呈現其雅俗共賞的深度。
《沙瑪基的惡靈》從出版到IP改編,影響沙棠的寫作方向。「以前寫作沒有朝改編的方向去,之後會朝旅情推理的方向。」她平均兩年出版一本長篇小說,《古茶布安的獵物》、《機關盒密碼》結合台灣歷史、傳說,打造本土特色的旅情推理。「我個人很喜歡稗官野史,像小琉球鬼故事之類,不是正史,卻很有懸疑性。」
事實上,沙棠選擇了一條不好走的路——實景創作,這應是推理小說極其罕見的寫法。「早期作家為了量產作品,會虛構地方,但終究面臨到讀者無法完全身歷其境。」實景易與讀者產生連結,相對的,作者必須下足功夫,田野調查,文史資料搜集等,樣樣不可少,還得絞盡腦汁構設謎面謎底,難免疲憊。
要換方向嗎?「我喜歡古今糾葛」,沙棠笑答,「一件事情不可能突然發生,可能經過幾年醞釀,才變成現在的樣子,我不太寫簡單的故事,還是會著重人物的內心掙扎、陰暗面。」
險路雖難,卻藏奇花。台灣的犯罪推理小說路漫漫其脩遠,上下求索,拓增小說邊界者當大有人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