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實是骨,文學是血肉——董成瑜談「鏡文學」的IP煉成術

故事現場:產業真心話

現實是骨,文學是血肉——董成瑜談「鏡文學」的IP煉成術

2023-06-30


採訪撰文 張慧慧
圖片提供 鏡文學

 


董成瑜離開《壹週刊》,決定以編劇為業的那年,除了帶著年少時期的電影夢,還揣著幾套劇本邀約與大綱。

 

其中之一是《總統命相館》。故事用一句話來說是:「總統有一個算命師,千方百計想當到國師」。董成瑜不諱言,創作靈感來自長年作為媒體人的社會觀察,她筆下的算命師不僅對一國之首的秘密瞭若指掌,也試圖成為實質掌權者,而命相館充斥著未來的藍圖、當下的謊言與算計,無疑是懸疑推理類型劇發生的絕佳場域。

 

只是,這套電視劇本後來沒能寫完。作為新手全職編劇的她,當時還經歷了一場震撼教育。「我剛離開《壹週刊》時,受委託寫了一部電影劇本,當時簽約分四期,沒有訂金。我很快就交出導演非常滿意的劇本,所以拿到前兩期的錢。」幾年後,她爭取到第三期的稿酬。然後呢?沒有然後了。

 

「據說以前編劇寫完拿不到錢的情況比比皆是。」當年,臺灣的編劇行規是這樣的:「寫一套劇本,費用普遍是分四期給。交了大綱,對方很滿意,就有第一期;第一稿劇本完成有第二期;然後對方要趕快找錢,進入籌備期。如果沒有找到錢呢?那寫了也是白寫。順利的話,他找到錢,給你第三期;然後要到開鏡日才會給第四期。有時甚至會分到第五期。」

 

「你明明已經寫給他,他很滿意了,那就應該給編劇全部的錢啊!」董成瑜激動了起來,「我才發現,哇!這簡直不可能嘛!我以前當記者、做主管,做得好好的,我沒有辦法過這種生活。」

 

於是,這位被譽為「最會勾畫人物靈魂的記者」、「《壹週刊》的殺手」,又回頭當起了上班族。只是這回,雖未能如願在下班時轉換創作者身份,繼續寫完《總統命相館》,但她與《鏡週刊》的裴偉合力寫出了更宏大的「鏡文學」藍圖,在大環境與夥伴的支持下,有了改變編劇創作生態的底氣。

 

九○年代留洋海歸的電影人,回來後「卻已經沒有電影產業了」

 

董成瑜上一回清楚意識自己無法過「這樣的生活」是在1994年。

 

那年,她自美國愛荷華大學傳播學系電影組畢業返國,卻正巧遇上臺灣有線電視台合法化的時刻。上百個商業電視台瓜分過去老三台的收視率與廣告收益、致使難以投入資金製作高品質電視劇集的時代,正揭開序幕。同時,八○年代臺灣新電影雖在國際上大有斬獲,但僅靠獨立製片與導演個人風格的小成本製作,到了九○年代已撐不了場;全面開放且未有完善配套的電影政策,讓美國好萊塢大軍壓境,本土商業影人、影星紛紛出走,產業亦跌至谷底。據統計,臺灣電影產量從1990年的81部,隔年雪崩下滑至33部,此後從未超過40部,最低點則落在1999年的16部(註1)。

 

「九○年代很多人去學電影,回來之後,卻已經沒有電影產業了。」董成瑜回憶。

 

在這位愛文學、愛電影的海歸青年眼前有兩條路:一條是斷崖已橫在眼前的影業,另一條則是解嚴後百花怒放的媒體業。她務實地選擇了活路,一路從《黑白新聞週刊》、《中國時報》開卷版、《明日報》閱讀版走到《壹週刊》人物組。這樣的選擇,正如她從美國留學認識至今的導演鍾孟宏。她說:「他當時的女友、現在的太太,是我在愛荷華的室友。他在芝加哥藝術學院念電影,兩人每兩週互訪一次。他比我早回來,回來後也沒機會,就去廣告公司工作,一拍就十幾年。」

 

「後來有一天,他太太問他:『你還不拍電影嗎?』他才開始拍電影。」鍾孟宏的第一部長片《停車》(2008)上映那年,正逢魏德聖《海角七號》掀起滔天巨浪,董成瑜口中「大斷層十五年」的臺灣電影產業,終於有了填土造橋的契機。

 

十餘年後,在董成瑜擔任總經理/總編輯的鏡文學辦公室素白書架牆上,有三座跳躍的金馬:兩座最佳劇情長片、一座觀眾票選最佳影片,分別由《陽光普照》(2019)、《瀑布》(2021)摘下,都是這位繞了一大圈重執導演筒的老朋友之作,而鏡文學作為投資出品方、監製,正是幕後推手。

 

(攝影:何姵嬅,鏡文學提供)

 

網路平台累積創作文本,
全版權營運關鍵在紮實的故事開發

 

2017年正式啟動的鏡文學,不只影視投資,更以「全版權營運」為目標,透過大規模垂直與水平地整合內容,藉版權的多領域擴張,與影視、電玩、漫畫等產業建立合作關係,嘗試發展完整的產業鏈模式。

 

董成瑜說,目前鏡文學已累積了2.2萬部作品、1.3萬創作者,並有29萬訂閱者。其中,平台共孵育了2,666部作品,172位簽約作家。目前已售出38部IP版權(intellectual property,智慧財產權),其中6部作品已改編為影視劇、舞台劇、桌遊等。(註2)有的影視版權甚至銷售至韓、日、泰等國。

 

鏡文學看準的是政策與產業雙頭造浪的「臺劇大爆發」,市場對好內容、好故事的強烈需求,與小說改編影視可觀的經濟效益。其所借鏡觀察的,正是中國自2008年開始推動的網路小說IP熱潮,經典案例多不勝數,如桐華《步步驚心》、流瀲紫《後宮甄嬛傳》、天下霸唱《鬼吹燈》、海宴《琅琊榜》等影視改編,均在亞洲地區造成轟動。

 

小說、劇本是有價資產,但有別於中國網路文學大多採付費閱讀模式,鏡文學網路平台面向讀者的免費策略很單純,「因為在臺灣不習慣付錢看內容嘛。」董成瑜說得很直接:「我們閱讀人口也比較少,沒辦法像中國的作家靠收費生存,所以我們一定要往大量、各種的IP授權來發展,必須多到讓人家主動來找IP。」

 

IP定位了內容即商品,而全版權的內容營運分工,大致可分為幾個階段:開發作者、故事挖掘、調查;故事開發、規劃、創作;IP產品規劃;IP銷售/交易;自製影視作品等。IP平台要與各類娛樂產業建立緊密的商業關係,內容除了量多還得質精,關鍵就在最前端的故事調查、開發階段。

 

董成瑜指出,鏡文學除了讓部分簽約作家領月薪,無後顧之憂地寫作,往市場、制度等現實更靠進一步外,文策院「內容開發專案計畫」的劇本開發支持,亦是強大後援,「如果沒有文策院幫忙,我們怎麼敢花錢在這上頭,開發一個又一個影視作品。」

 

好故事的孵化,除了金援,亦需要人助。借母公司《鏡週刊》之力,前端文學開發部的編輯群和後端內容籌製部的製作人,都有足夠的網絡,陪伴作者和編劇進行田野調查,寫出能夠推動劇情、更接近真實狀態的精彩故事。比如吳曉樂《上流兒童》(2018)、柯映安《死了一個娛樂女記者之後》(2019),背後都有《鏡週刊》娛樂產業組副總編輯段子薇指路。除此之外,業務部的影視專業也成為出版與影視產業的橋樑,將作品轉譯為影視的LOGLINE(綱要),溝通國內外製作公司需求,讓中國北京光線影業買下《上流兒童》的影視版權,《死了一個娛樂女記者之後》則由鏡文學自製為影集。

 

圖說:柯映安的《死了一個娛樂女記者之後》小說由鏡文學自製為影集(圖片由鏡文學提供)

 

挖掘故事的現實基因,
「從記者中尋找創作者,是我們的策略」

 

「接觸更多編劇之後,我才發現為什麼臺灣沒有編劇這個『行業』。因為年輕編劇們充滿熱情,但沒有人生經驗,也沒有錢,更不可能做田野調查。第一,他什麼人都不認識;第二,出門就要花錢。這怎麼可能寫出真正好的東西呢?」董成瑜說。

 

她以楚門・卡波提(Truman Garcia Capote)《冷血》(In Cold Blood,1966)、艾曼紐.卡黑爾(Emmanuel Carrere)《敵人》(L'Adversaire,2000)兩本取材自真實社會事件的非虛構小說為例,認為優秀的記者更有成為優秀文學家的潛質。記者站在貼近社會脈動的位置所煉成的眼睛,正能捕捉編劇最需要的「現實感」——這是引發觀者共感的關鍵。

 

也因此,鏡文學旗下不乏《鏡週刊》記者出身的創作者:如林慶祥在社會組蹲點多年寫出警察小說《刑警教父》(2017),目前已賣出影視版權,由《血觀音》監製劉蔚然製作;人物組的明星記者李桐豪寫《紅房子》(2022),自在穿梭圓山大飯店的當時與此刻;曾任《端傳媒》總編輯的李志德跑軍事、政治和兩岸新聞十餘年,短暫跳槽鏡文學擔任文化組副總編輯,花兩年寫出的諜報小說《叛國者》,也才剛於今年(2023)出版。

 

董成瑜透露,以深度調查報導見長的記者胡慕情,目前正在趕工一本女性親密關係殺人犯罪調查的報導文學。這位前資深記者打趣地說:「我們可能要從記者裡找編劇,或至少跟編劇合作,這是我的一個策略。」

 

「臺灣有太多精彩的事情,我們會盡量找一些比較貼近現實、但還沒被發掘的題材,這是我們的強項。」董成瑜說。
 

 

圖說:由《鏡週刊》記者出身的創作者與作品:社會組林慶祥的警察小說《刑警教父》,以及人物組的李桐豪的小說《紅房子》(圖片由鏡文學提供)

 

改編文學的唯一條件是好看
「再嚴肅的題材也能用類型與娛樂包裝」

 

鏡文學的第一部自製影集《八尺門的辯護人》,即帶有董成瑜所強調的「現實」基因,這得益於作者/編劇/導演唐福睿的法律背景。

 

本作脫胎自「湯英伸事件」,從一名外籍移工犯下阿美族船長一家滅門命案出發,推動法庭攻防、真相偵搜、政治操作等情節有憑有據,並延伸出族群、語言、權力結構、死刑存廢等各面向的詰問與思考。

 

這名前執業律師以他的第一部小說(原名《最刑島》)投稿第二屆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,全數評審一致通過為首獎,目前也已賣出日本、韓國、越南的書籍版權。董成瑜讚美唐福睿清晰的影視概念,「人物很飽滿、劇情有推動、要講的東西很清楚,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。」小說後來也橫掃臺灣許多文學大獎首獎。
 

 

圖說:鏡文學第一部影集為具有法律、編劇、導演多重背景的唐福睿所寫的小說《八尺門的辯護人》,右為改編影集海報(圖片由鏡文學提供)

 

完整的故事結構、立體的人物設定、明確的核心訊息是好故事的基本,而要國外OTT平台買單,還得看普世性。「臺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國家,沒有一個國家像臺灣,不被承認,但發展得這麼好。但我們講臺灣的故事,依然要有能被普世理解的情感,比如《八尺門的辯護人》完全根據臺灣真實的狀況,但嚴肅題材也能用類型、娛樂性包裝。」

 

這些以現實為骨架,文學為血肉的類型文學、寫實文學IP作品影視改編,得益於原作既有的完整故事架構、具備一定的粉絲基礎,利於作品宣傳、發行與授權,讓觀眾買單。以台灣大哥大旗下影音平台MyVideo所公布的2022年度影音排行榜統計為例,戲劇節目前五名皆為小說改編(註3)。

 

而面對改編影視的小說「純」與「不純」的論戰,董成瑜以作品被大量改編的小說家亨利・詹姆斯(Henry James)、格雷安・葛林(Graham Greene)、伊恩・麥克尤恩(Ian Russell McEwan)、瑪格麗特.愛特伍(Margaret Atwood)等作為反證,「改編成影視作品的小說,常常都是名作家寫的,那是真正的『純文學』。他們難道是為了要賣給電影公司,才寫出這樣的小說嗎?當然不是。這些人,一個比一個嚴謹,比賽般地寫出那麼好的文學作品。」

 

「對我來說,小說只有兩種:好看跟不好看。」她分析,「臺灣的小說即使是名家寫的,也經常缺乏劇情進展,這要怎麼改編呢?不是說為了要賣出影視版權,所以就寫一個影視小說,而是你要寫一個非常好看、非常厲害的小說,影視界的開發者是被打動了才會想改編。」
 

 

榮景背後的產銷失衡危機
「只有一直拍、大量練習,產業才能飽滿」

 

然而,過去幾年臺劇大爆發的現象,雖讓IP與人才競爭激烈,內容產業看似一片榮景、供不應求,但失控加速的產值不只威脅作品品質,也讓後續問題一一浮現。「國際平台政策減縮,現在都會先看片才決定要不要買。這很恐怖,很多公司都面臨巨大壓力,產業目前來到一個很痛苦的時期,好像還見不到曙光。」

 

產銷失衡嚴重,究其原因,董成瑜直言不諱:「就是還沒到國際水準。」

 

九〇年代「大斷層」留下的大片空缺,要填土、搭橋都需要兵,而兵只能下苦工去練,「只有一直練習,產業才會很飽滿,可是在那十幾、二十年中,大家都去做別的事情了,現在突然產業要重新開始,人在哪裡?根本沒有人。」

 

這讓兵有了成將的機會,以編劇這行來說,董成瑜觀察現況是「編劇助理也突然都變成大編劇了」。她語速未緩,直言:「因為大家太缺了。但他們可能還寫得不好,這樣的編劇,又找了幾個人協助他,組成一個又一個的team來接案子,每個人手上可能都有三個案子以上。這樣我們怎麼可能有好的東西?」

 

「當然還是有一些好編劇,但太少了,大家都在搶。」見不著曙光,仍不得不為,「現在就要一直拍、大量拍,才會進步,等大家練兵練成了,更多人出師了,產業才能有所突破。」

 

慶幸的是,大環境終究是起風了,讓編劇們有案可接、有故事可寫、有後援可依賴,無須再過董成瑜曾經歷而無法繼續的「那種生活」。

 

「當年我發現編劇收入不穩定、微薄,我就不幹了,回去上班,我本來一度要投身其中,但立刻就跑了。如果是現在的條件,我就不怕了。有很多案子,就有正常的收入;同時作品也有賣座、賣給國際平台的機會,就會覺得這一行雖然辛苦,但是能有所成就。」當前產業觸頂的困境,也唯有把故事說好、把作品拍好一途可走。董成瑜說:「鏡文學也是且戰且走啊,儘量開發、儘量拍,建立口碑。產業的成熟要等,要靠時間。」


 

(註)

  1. 黃詩凱,〈九〇年代台灣電影映演市場分析:產業集中度的觀點〉,《傳播與管理研究》,第二卷第二期,2003.01,頁157-174。
  2. 鏡文學,〈鏡文學5年引領創作趨勢 愛情類之外,文學寫實類更具市場性〉:https://www.mirrorfiction.com/news/843
  3. 前五名依次為:《村裡來了個暴走女外科》改編自劉宗瑀的同名作品;《滴水的推理書屋》改編自臥斧《FIX》;《請叫我總監》改編自晉江文學城紅九同名小說;《綠島金魂》改編自陳玉峯《綠島金夢》;《馭鮫記之與君初相識.恰似故人歸》改編自九鷺非香《馭鮫記》:https://www.myvideo.net.tw/mainGroup/Group/2022_drama/?uxPanelID=202209061745325103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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