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現場：聽他們說創作

華麗車行的江湖百態 ──專訪《華麗計程車》作者陳俊文

2024-01-29

文／劉佳旻
攝影／黃聖凱

 

嘉義的七月天，阿里山腳的城鎮罩著雲層，空氣潮濕卻遲遲沒有下雨。身穿印有「嘉義池田組」字樣黑色T恤的陳俊文在腦後綁一個小髮髻，飄撇（phiau-phiat，瀟灑）地現身。他是《華麗計程車》作者，也是新港國中數學老師，斜槓在地導覽志工與書寫城市的作家。書裡說，熟識的人叫他「華麗大漢的」。父親陳源森創辦的「華麗計程車行」是嘉義最早的計程車行之一。

 

T恤上印著的「株式會社池田組」，是日治時期承攬臺灣總督府工程興建嘉義火車站的營造公司。車行的故事也可以從嘉義火車站開始講起──計程車搶地盤的熱區。陳俊文帶我們到火車站前，這裡分排班站的「籠仔內」與排班站外的「籠仔外」。籠仔內「小黃」列隊守序等待，計程車行分地盤，要加入這個排班站得有認識的人介紹，「不是隨便就可以去排班。」

 

陳俊文在這裡土生土長，他與華麗計程車行現任「少年董」（也是陳俊文的弟弟）在排班站旁閒聊不到五分鐘，就巧遇小學同班同學。離開嘉義到臺南唸書、北上工作，繞了一圈回到這裡，這個在他出生隔年成立的家族計程車行，現在已經是橫跨雲嘉地區的大車行。

 

計程車行是特許行業，一般車行分也分文武：「一般車行都是武的，老闆自己就是計程車司機。我們家算文的，主要做行政跟會計。」陳俊文說，父親學商，創立華麗計程車行十多年後才學開車，「他應該曾經是全國唯一不會開車的計程車行老闆。」他笑說。

 

在嘉義開車行，與在大都市不同，要處理的人情世事、要交陪的鋩角更多。《華麗計程車》裡寫，「運將彼此間偶爾會有小糾紛，大部分是搶人客，搶地盤，破壞行情，……這些運將們的糾紛，其實說穿了都是気持ち（心情）問題」，而「車行的存在是為了專門處理運將的歹代誌和衰事，橫直好空的袂輪到你（反正好事輪不到你）。」車行管理者面對的是來自不同人生際遇的個體。過去「跑車」的人多帶著中年失業者的印象，「但大家都努力在大時代存活下來，就算被貼上失敗者的標籤也沒關係，因為成功是要準備留給下一代。」

 

華麗計程車行董娘這麼說：「只要車駛會走，艱苦有一工會過去（只要車子開得動，辛苦有一天會過去）。」也因此，車行的任務就是照顧好這些司機，讓他們生活安定。

 

數感寫作＋台語氣口＝記錄臺灣工業起飛的時代

 

《華麗計程車》是陳俊文的第二本書，第一本《嘉義小旅行》也立基在嘉義這塊土地。這兩本書都脫胎自他以包車旅遊為題的碩士論文，但構成不同；《嘉義小旅行》是陳俊文29歲回到嘉義，誤打誤撞成了「青年壯遊志工」時，開始試著深入瞭解自己所不認識的嘉義。

 

「像是東市場，每天都會經過，可是因為寫書才開始認識裡面的那些人。」陳俊文笑說，這些菜市場裡的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常覺得他很奇怪，「他們不覺得自己的日常生活是有意義或有趣的，因為他們就是這樣過生活。可是這些人是二、三十年重複作一樣的事情的職人，那很迷人。」

 

《華麗計程車》則以自己從小到大的家族史深入了這個城市的另一面，「那些不完美的、背後的東西，但這些不完美的東西還是有它的魅力。」

 

作為非文學出身的寫作者，陳俊文自有一套對書寫及語言的結構：數學系出身的他把「數感寫作」融入書中，以數學符號、幾何、方程式等表達來描繪、推理、歸納與分析現實世界。例如，書中以這樣一個公式：「天氣濕寒＋假日多＋年終獎金＝計程車運將的旺月＝車行的小月」不僅描述了計程車看天吃飯的生態，分析了天氣作為現實條件的變項，並且歸納、分析計程車與車行對於這種現象的不同視角。「我媽或我弟談車行的事情時，他們從頭到尾都在講數字。計程車就是工業的產物，工業就跟數學有關。」陳俊文說。

 

另外，書中採用了許多台語文對話，主要來自對現實場景的還原，「我的腦中會出現原始時空的畫面，而那些對話本來就是以台語說的。」他也笑說好朋友作家鄭順聰「覺得我的台語很有兄弟的氣口（khuì-kháu，語氣），很在地。」不過，說與寫是兩回事，成稿後，陳俊文找了台語老師董育儒一句句確認這些台語對話：「他會問我要講的是什麼意思，然後說嘉義人不太是這麼說。因為嘉義講的台語有一點漳州腔。」

 

以數感寫作揉合台語文書寫，《華麗計程車》從計程車考現學、車行家族史到運將的江湖人生百態來結構全書，並旁徵博引嘉義發展史與國產車歷史，記下臺灣社會工業化的奔騰時代。

影視化朝向一般大眾，
「但我更希望大家看了劇後，來買我的書」

 

因為鮮明的人物刻劃、完整的故事畫面加上貼近日常的語言，《華麗計程車》很快就入選第一屆文策院出版與影視媒合獎勵名單，並在聯合文學總經理李文吉大力協助推進下，與LINE TV媒合成功。2023年劇組正式到嘉義開拍，並在六月殺青、完成拍攝，於2024年2月18日在LINE TV和華視同步播出。

 

「我其實沒想過要影視化，但對我來說，每一段故事確實都有畫面、有對話，或許很適合影視化。」不過劇本與原著的結構方式不同，戲劇上更集中於家族史的段落。為此，構成劇本期間，編劇林佳慧經常南下嘉義，採訪華麗計程車行的成員們。「她每次就來訪談一個人，瞭解他講話的方式、錄音打成逐字稿，再設計入劇本中。」

 

作為原作者，陳俊文認為自己的角色就是素材的提供者，對於改編非常開放。「我能理解在面向大眾的策略上需要戲劇張力的設計，這部分我就尊重編劇和導演的專業。」他笑著說，「有時候現實的人生會比戲劇還誇張。」

 

畢竟沒有授權改編的經驗，他也特別請教具有相關經驗的作者林立青，包括授權範疇、規範改編方不做文字出版等鋩角（mê-kak，原則），也仰賴了聯合文學在法務上的協助。「我只有一個要求，就是不賣舞台劇的授權，因為我要給阮劇團。」嘉義在地出身的阮劇團，以台語創作，在陳俊文眼中，既是最適合這個文本，也有希望促進在地跨域共好的心情。

 

我們好奇陳俊文是否希望透過影視化，讓大眾更瞭解車行生態與計程車司機這樣的職業？陳俊文笑說，「其實車行有自己固定運行的步調，有自己的世界，有沒有被認識其實都無所謂。我期待的是人們透過劇看到社會上還有一群很認真打拼的人。」他半認真的笑說：「其實我更希望大家看了劇以後會來買我的書。」

 

在《華麗計程車》中刻寫對話場景或許寫上了癮，謙稱自己「並沒有寫作習慣」的陳俊文，其實正在進行下一本書的創作。透過戲劇上演，家族裡的人物形象都更清晰，因此他計畫下一本書就要以這些家族角色的對話，來寫一本計程車素人手冊。「這本書要讓一個人完全不知道怎麼開計程車開始，從如何進入這一行，整個修煉的過程。」

 

「我覺得用講的比較有趣，所以想用對話的方式來寫。」他笑著描繪：自己可能像小白兔一樣總認定人性本善的立場，而媽媽是精明又爽快的大姊頭形象，習商的爸爸傾向全部用法律解決，而弟弟則是事事精細估算成本的經營者思維。

 

他翻開正在進行的創作筆記本，裡頭工工整整地建立了各章節的結構、關鍵字與案例，將車行中遇到的各種經驗轉化成各種情境，以家族人物或司機們閒聊的設計對白，來增加故事的趣味性。
 

珍惜斜槓身分，用畢氏定理走出意外人生

 

「人生其實就像數學方程式一樣，只要預先設計好漂亮的數據，就不會出現根號，不循環小數，一定會有實數解，在人生的x軸與y軸上，會存在實際的座標點。」書中，陳俊文用這段典型的數感寫作，歸結了數學與人生的關係；而好朋友鄭順聰則在序文中描述陳俊文這本書就像是畢氏定理：a2＋b2＝c2，以這個公式來比喻司機、乘客與車行交織出的人生故事。

 

這個公式彷彿指涉了陳俊文充滿斜槓的人生：國中數學老師、城市導遊志工、作家，還有「華麗大漢的」――對他來說，這些斜槓的身分反而使他更珍惜現在的生活。「這是跟阮劇團的編劇盧志杰學來的。」他笑說，盧志杰本業是警察，「他說他在跟監、抓毒品的時候，都在想劇本。」開始寫作以後，陳俊文也開始「在這個工作上工作，在那個工作上休息。」

 

「數學教會我的就是，所有複雜的東西都能歸納、分析，什麼都可以整理，系統化。畢氏定理是很漂亮的函數，兩個看似完全不相干的東西，能組成另外一個東西。就像計程車、寫作，之於我像意外走出人生的一條路。」陳俊文以數學人獨有的感性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