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現場:聽他們說創作
他不賣軍火,也不賣書,他是一個來自義大利的小飛官─獲坎城影展「一種注目: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」之國際製片人陳璽文
2023-08-01
陳亭聿/採訪撰文
梁紹文/攝影
「你們慢慢來,我還要黏這些發票。」當窗葉百轉過身,晨光滲進低限風格的辦公室裡,身著格紋襯衫、面容除眼窩與鼻翼等處深邃的雕紋外,俱顯得安詳無波的,臺灣人沒禮貌稱之「老外」的外國朋友,正俐落地輪流使用口紅膠與 3M 膠帶,把一張張熱感應紙列印的單據攤展在回收再利用的廢紙上,並騰出精神餘裕同我們抬槓,「辦公室現在五個人,連我共三個製片之外,也有處理行政和會計的,但是自己的帳還是自己要報。」他說。
不愧是資深電影製片人,把時間掐得如此精密。在我們來訪拍攝這天,Stefano(陳璽文)一邊幫自己和公司做些核銷雜事,好整以暇地側面感受我們這批臨時成軍的獨立團隊,如何僅一扛壩子把燈光、蹦竿、攝影機具架開、角度喬好,其他幾位又如何沒事找事地,在資訊量精簡的辦公室裡,胡亂採集些線索,汗顏地裝忙。
裝忙之餘也曾趁機回頭看那嘴畔揚起的,風輕雲淡若有似無的微笑曲線。我驚覺:此人的時間與情緒管理形於外的「專業」,大概已臻心中的最高級,誠服心悅於在兵馬倥傯的拍片世界裡,那並不是會讓人胃痙攣的焦慮盤算,而是於己於他,皆寬厚緩頰的從容,以及貼心。
拎著摩卡壺在世界插旗
Stefano 來臺已逾十多年,就像辦公室裡目測應是6人份的 Bialetti 咖啡摩卡壺,他倆的原產地都是義大利。「你們要拍我喝義式咖啡的話,其實我們在辦公室用的都是這個電動咖啡機啦,需要的話,我還可以把豆子重新填充一次,要嘛?」對紀錄片拍攝有 set 亦難免了然於心的他,打開包袋讓豆子嘩啦啦地湧進機器裡,一邊如此說道,「只有出國或是外出拍攝時我們會用摩卡壺和瓦斯爐。」
從孤身做起,到找夥伴成立工作室,再到如今的規模,他們合作過的對象從歐美的法國、阿根廷、英國、瑞典、智利、斯洛伐克等,再一路 pan(鏡頭橫搖)到東南亞各國,臺灣、馬來西亞、新加坡、菲律賓、緬甸,更復再 tilt(鏡頭垂直移動)到韓國與斯洛伐克。「先前我們在疫情前做一個劇集,」Stefano 一行用半身義大利國旗綠的摩卡壺在世界各地插旗,「光製片就有八個,以後不敢了。」搞太大,一次八國聯軍,Espresso 噴嘴在到處燃亮的營火上開始冒泡。Stefano 歪頭說自己學到教訓:專業若是貪杯,顧全還是乏術,一個不留神就燙傷了自己。
咖啡豆最終倒得太快,拍攝不及,但總不好為綜藝效果再無端浪費一批。我們聽著咖啡機磨豆接著注水的聲音,時空跳接回義大利。「我生長於羅馬,從小家裡就有很多書,」辦公室裡圖個清淨,刻意斷捨離,除了製片必備的瓶裝水、外接硬碟幾T幾T堆成一牆一牆,說明日子由什麼築起之外,確實書頁的佔比也不低。「因為我父親是出版商,家裡沒有教科書,都是小說。」
搞電影的小說愛好者
我瞥見他放票據旁的桌案上正在翻看的小說,那是知名韓國電影導演、製作人及小說家李滄東1992年所寫的短篇小說集《鹿川有許多糞》,一個中文說得好的義大利人讀的卻是法文版。「我尤其喜歡偵探小說,我們現在工作夥伴裡有一個就叫『探長』。」他說著笑了起來,接連說自己喜歡小說,才接觸到電影、亞洲電影,然後拿了獎學金到法國學中文,碩論想研究亞洲的電視節目,又拿了獎學金來臺藝大。這一路聽來確實曲折離奇,無怪總探長要看李滄東,大概也想搞懂這個搞小說的,怎的一轉身就搞起電影。
李滄東的小說集與《鹿川有許多糞》同名的短篇,是講一對兄弟的故事,兩兄弟一個是在首爾郊區有套公寓的小資族,另一個因參與民主運動被警方通緝,故事揣摩其一對另一充滿嫉妒與自卑感的故事。「我爸賣書,我們家裡還有個親戚,他的工作是為軍火商設計軍用飛機。」
而 Stefano,他既不賣軍火,也不賣書。他是製片,自然賣的是電影。
為什麼一個喜歡小說要學語言的人,轉眼間又成為電影製片了呢?Stefano 見一眾還沒棄劇,遂放下手上小說,改拿著他在臺藝大寫的〈國際頻道的紀實娛樂:以《臺灣海軍陸戰偵蒐蛙人部隊》為例〉,這本討論中華民國海軍陸戰隊兩棲偵搜大隊(俗稱「中華民國蛙人部隊」或「中華民國陸戰蛙人」,以下簡稱蛙人部隊)的論文,呈現臺灣海軍陸戰隊受訓過程的紀實紀錄片,以受訓的最後一週(俗稱 「Hell Week」 或「克難週」)為敘事核心的論文。
但是,研究拍攝蛙人部隊的嚴峻考驗的紀錄片,只讓他的職涯之路何以最終通向專業製片人身份顯得更懸疑。我們津津有味卻也滿腹疑惑地聽下去,試圖從 Stefano 的故事中找到一脈相承的線索。
想為故事知音找資金、貼近市場
或許,就像李滄東談到自己創作的動機,他是這麼說的,「在那個年月,我像是在給某人寫情書一樣,克制住自己殷切的內心,逐字寫下了這些作品。」
Stefano 可能有某種人在異鄉的好奇和疏離,是以同理誰的孤獨與超然克己俱在的矛盾,在他身上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。在研究所時,當他發現臺灣電影獨立創作者的無助,想起並發現在家鄉讀電影時接觸過的「創意製片」角色,如今因CCDF(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)、CNEX(視納華仁)、TIDF(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)而漸漸被推廣才為人知,在2010年中期他動念讓有感的故事找到知音時,實仍付之闕如。
「我開始試著從前期就加入故事的發想,找到適合故事的資金,試圖找到它貼近觀眾的方法。」只見核銷單據被壓在法文版小說底下,小說旁還有 Stefano 的筆記本,隨便翻看幾頁,便可見其以中文、英文、法文、義大利文混寫的,既有聯絡對象、帳目、有故事情節,有概念,還有配樂思考、timecode 等內容,「義大利學到的創意製片跟當時臺灣認知『製片就只是管錢』,不一樣。」
所以上述那本碩士論文,乍看與接下來 Stefano 協助多位臺灣創作者製作的獨立紀錄片,兩者之間故事天差地遠,敘事方式也八竿子打不著,其實不然。「我一直很好奇透過娛樂如何傳達政治的訊息,電視、媒體怎麼在其中扮演推動民主、形塑認同的要角。」Stefano稱自己對潛在創作底下的政治暗潮敏感,在我看來,他更希望看見人如何在這些艱困窘迫的情境、嚴峻的國際發行戰場裡,仍能找到方式發出聲音,改寫歷史。
而此間之破口,之磨難,之挑戰,之刺激。做電影跟做戰慣用的詞彙相通不是新鮮事,是文化事業裡近乎病態的常態,只有親歷的人能明白其間的甘苦詳細。
「為期六天五夜的克難週,是嚴苛的體力、意志力與精神力的高壓集訓。」只聽 Stefano 笑著說論文所敘,說的雲淡風輕,如提案一則遙遠的故事。說到這裡,我們也算是終於搞懂了他的論文跟紀錄片製作的關聯性,「你們說,這些蛙人跟我們做紀錄片的人遭遇的,是不是也差不了多少?」
回歸純粹的普世性
是的,是的,沒有差多少。不只鹿川,不只是南北韓分裂的分斷文學,到處都有,許多糞。那些惡臭與惡臭裡仍殘存的芬芳無論在電影裡外,虛實交界與互換之際,在極限運動般的人性試煉裡腐敗或可能崩綻的生機,略有時差,換湯不換藥地在曾有人試圖插旗,擴張權力結構的野心地圖裡到處、無時的分庭抗禮。
否則又怎麼會當 Stefano 說「我沒有什麼目的,一個案子接著一個案子找上我,我就游到哪裡」時,在他參與製作的電影常常都關於因極限和困厄所逼出的人性 ——— 譬如廖克發《不即不離》,談的是馬來西亞剿共,祖父輩戰時創傷到第二三代的餘孽未竟;盧盈良的《神人之家》談的是兄弟間職業與理念上的落差;王君弘《幻日手記》呈現臺灣大選之際機車於清涼夜裡的奔馳,其私日記的意識和時光之流,或許又能和蛙人克難的泅泳,疊影於影像震顫的波紋裡。
因此當大家都在問他為何來台灣製作電影,從外國人視角究竟可以看到什麼不同的東西時,Stefano的把握其實一點都不離奇和複雜,意外的是很誠實、簡單,而且無目的性。
就像他說的,這樣的關懷,就像他從小到大閱讀的文學,或是看拍攝蛙人克難週紀錄片,甚至在電影外與這些創作者一同經歷創作的陣痛和生產一樣,當故事涉及某種人性的傷痛、超脫、同理與關懷時,其普世性就不必刻意提案、包裝和經營。當我們問他在找的都是什麼樣的故事?有什麼價值核心是他在意的?他想了很久之後這麼說,「好像就是很純粹的東西。」
希望帶臺灣團隊回義拍電影
採訪當天,跟著 Stefano 前往新案子拍攝現場,Stefano 沒帶摩卡壺,也不意在插旗,他的袋子裡後來裝的都是黃澄澄的金紙,然而見了金山的月老和文武財神,都不見他要拜。他和臺灣與斯洛伐克夥伴兜頭、他們在文策院等資金挹注下,已安然於其條件設定下可說故事的規模。
前去此廟的車上,Stefano 告訴我們外國團隊來臺灣現在不太習慣了,畢竟以前他們常覺得這裡的人便宜、耐操,是製片省成本的妙計。這便是一念之間,內在兄弟鬩牆事情,你可以選擇和惡魔交易,複製克難、說服自己世界需要更多戰場與軍火,甚至包裝故事以某種革命情誼,也可以像他笑著說的,「我覺得現在這樣比較好欸,大家不要累壞自己,雖然還是很難啦。」
Stefano 在頗有龐克工業風的水冷式環保金爐旁,穿上自己有假小羔羊毛領子的的飛官外套,「我在義大利也開工作室了,等有機會,希望能帶臺灣團隊回去拍電影。」如果飛官的創作實力還包括為了自由發聲,推進創意產業的民主,文化霸權結構與殖民遺緒也可以終止。
採訪團隊於是和將遠行的「飛望」(義大利語 Volo 是展翅高飛的意思,也是 Stefano 他成立的製片公司名稱)的夥伴點點頭,互相致意。最終,我們仍不知道誰是探長,不過這將不妨礙故事的繼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