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現場:聽他們說創作
突破框架,訴說屬於臺灣的故事 —— 黃一文與她的繪本風景
2023-06-02
蔡雨辰/採訪撰文
陳佩芸/攝影
該怎麼和孩子說一個關於白色恐怖的故事呢?
繪本藝術家黃一文的繪本作品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或許提出了一種可能。翻開繪本,首先映入眼簾的畫面是龐大的黑色火車衝入綠油油的小島,火車上,是一個又一個持著長槍戴著藍帽子的人……稍有歷史敏感度的成人讀者或許能夠一眼即知火車與島的象徵意涵,這個繪本作品在短短的篇幅內,訴說了島上人民數十年來在威權統治下的遭遇。
2019年,黃一文參加了由國家人權博物館主辦的人權繪本培育工作坊,她在為期三個月的密集課程中,首次認識了臺灣威權統治時期的歷史,她將所思所感轉化為繪本故事,課程結束後,她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,在編輯的陪伴協力下,完成了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(以下簡稱《火車》)。這本書讓她入選了2021年波隆納插畫大展,也獲得46屆金鼎獎兒童及青少年圖書獎。評審認為這本作品「巧妙搭建出『斷鍊歷史』的世代落差,並適切地提供社會批判的動能,頗具童書新意。」
《火車》出版前幾兩個月,黃一文才出版了第一本繪本《動物園裡的秘密》。這本則獲得高雄市立圖書館第一屆「好繪芽獎」的新銳獎補助。2022年底,黃一文出版第三本作品《討厭綠色毛毛蟲的王子》,延續人權議題,在童話故事的框架與氛圍裡,陪伴兒童讀者認識什麼是「權力」以及權力的的代價。
短短兩三年間,黃一文的繪本作品為臺灣的童書帶來了不一樣的風景,讓當代的孩子們擁有更多元的視角閱讀屬於臺灣人的故事。
圖說:《討厭綠色毛毛蟲的王子》草圖、原稿。
臨摹練就技藝,以故事突破32頁繪本框架
黃一文畢業於中原大學商業設計系,此前她未曾接觸過傳統美術教育。大學時,她修了繪本作家施政廷的繪本課,打開了一個閱讀新世界,「我從小就喜歡買書、蒐集紙製品,接觸繪本後就把興趣轉向了繪本。」也在這段時間,她透過查找繪本作家的背景脈絡,以自學的方式走進了藝術史,「我非常好奇為什麼他們可以畫得這麼好?研究之後會發現每一本繪本其實都展現了作者身後的藝術史傳統。」
2018年,黃一文參加了繪本作家劉旭恭的繪本製作課後,正式投入故事創作。「旭恭老師首先讓我覺得我是個創作者,這是重要的第一步。你要做創作前,首先要認知到自己是擁有主動權的創作者,不是一個畫手,或一個『配圖的人』。」因為專注看著學生的作品,與其說劉旭恭是老師,更像是個讓學生可以進入深度創作的對話者。他們經常針對作品進行討論,循序漸進,諸如:繪本的劇情高潮迭起,那麼圖像如何傳遞穩定或具張力的情緒?一張圖怎麼引導讀者進行到下一張圖?在情節為重的前提下,怎麼顧及藝術性的表達方式?
對黃一文而言,繪本裡的圖像結構並非一蹴可幾,而是反覆苦思的結果,「我要畫出一個能夠敘事的超越性圖像,必須一直思考如何以獨一無二的方式表達劇情。」那麼,怎麼練習作畫?如何讓手腦協調,畫出令自己滿意的「超越性圖像」?
圖說:繪製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期間的工作桌。(黃一文/提供)
「畫畫並不是件浪漫或感性的事,它是一個學習的過程,我們必須持續有意識地學習、認識更多作畫的方法。」畫《火車》前,她參考了黃榮燦跟陳澄波的作品,「在黃榮燦的版畫《恐怖的檢查》中,子彈的線條既詩意又強勢,我就試著把那個線條感引導到我的繪本中。」她習慣把畫面拆解為各種元素,線條、色彩須隨著主題而被調度。黃一文擅長記憶圖像,「我總是記得每個作品帶給我的感動及情緒。因為一個繪本故事可能要處理各種情緒,當我想要創造某個情緒的時候,我就會去找五、六個相應的作品,學習他們的共通性,然後放進我的繪本。」
除了將藝術作品作為靈感資源,黃一文也曾經以近乎「臨摹」的方式向優秀繪本學習。初學繪本時,她會逐頁畫下喜歡的繪本,「我們在看繪本時,主要還是在看故事,但當我實際把它畫下來,可能原本不懂為什麼畫面會如此安排,畫完就懂了。在美術館臨摹作品也是類似的學習。」
然而,技術僅是創作的基礎,說故事的能力則是創作繪本的關鍵。繪本是一種承載故事的獨特媒材,限縮於32頁左右,每次翻頁的瞬間可能被強行打斷,亦可能為讀者創造奇蹟,端看作者對於繪本故事的掌握能力。對黃一文而言,她反而享受這個媒材所帶來的限制,並努力尋找各種說故事的可能,「因為頁數限制,故事結構其實已經被設定了,反而讓我更想設法突破。」說故事或許無法像繪圖那般日日鍛鍊,但黃一文習慣閱讀,除了繪本,她看漫畫也讀小說,唯一不碰的內容竟是影片,「平面圖像應該充分使用書籍的特性表現,以創作來講,我不參考會動的東西」。
每日閱讀的習慣從國中持續至今,在她腦海中留下了龐大的故事與圖像,如今成為創作的養份,「當你大量閱讀,就會知道各種故事,便會努力避開,不要重覆,我覺得這是面對故事的重要態度。」
圖說:黃一文繪本作品,《動物園的秘密》(左)與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。
不是複製腦中的草稿,而是在每一個當下創作
2021年,黃一文出版了第一本繪本《動物園的秘密》,以小男孩的動物園之旅為故事主軸,納入經典童話《小紅帽》的元素,為這本「找找書」添入了些許懸疑感。
《動物園的秘密》源自黃一文某次在動物園寫生的經驗,她在紅鶴區前坐了很久,聽到不只一個家庭玩起「動物數隻數隻」的遊戲,可是前後兩組家庭得到的數目卻不盡相同。「其實一開始創作的目的帶著批評的想法,我想要討論大人怎麼都在滑手機,不認真觀察。但又覺得這樣太嚴肅。」最後,黃一文將主軸設定為繪本慣用的母題「找東西」,「這樣更能呈現『用心觀察』這件事情,讓讀者參與。可能還是有點批評的意味,挑戰讀者閱讀時是不是真的看到重點。我真正想談的是觀看的方式如何影響了觀看的結果。」
不過,這本作品並非一氣呵成,在創作過程中,黃一文曾碰到「畫不出來」的困境。她解釋:「我的觀看能力遠勝於我的技法,這之間的落差讓我很難下筆,腦子懂,但手不太懂,動筆前我已經決定那張圖該怎麼畫,可是我畫不出來。」
打破困境的契機來自藝術家馬諦斯(Henri Matisse)的一段話,大意是:當他看到一張白紙,動筆的那一瞬間還是很恐懼。但不要打草稿,不要想著腦中的草稿,就算畫差了也不要急著擦掉,試著用另一個筆觸去平衡錯誤,隨時進行創作,而不僅是畫出腦中已完成的畫面。「當我理解了這種創作方式,我才能去畫《動物園的秘密》,當我畫錯,會立刻用另外一筆消除錯誤,或是蓋上顏色,所以書中可能會有一些奇怪的線條。」突破瓶頸,黃一文便以一天完成一張圖稿的速度,完成了這本作品。
圖說:《動物園的秘密》手稿。(黃一文/提供)
做好創作,就是面對歷史的最好態度
相較於《動物園的秘密》源自生活經驗,較為貼近兒童的日常生活。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則碰觸了臺灣的困難歷史──白色恐怖。這本繪本源自國家人權博物館的人權繪本培育計畫,人權館徵選了八組對於白恐議題感興趣的繪本創作者,提供為期三個月的歷史課程,聆聽受難者的生命故事,實地走訪不義遺址,讓創作者們備好知識資糧,再進行創作。對於這段共學的經驗,黃一文印象深刻:「因為我是第一次接觸這個題目,每次聽課都充滿紀錄的衝動。且因為是政治受難者前輩本人訴說,和閱讀口述史不一樣,我很享受那個過程。同儕們的想法也會啟動我的好奇心,他們的故事也會刺激我思考,推進這本書完成。」
《火車》即以「火車」作為暴力的國家機器的象徵,靈感來自課程第一天,她和其他學員在受難前輩的帶領下,走進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押房。她在繪本序言中記述:「經過層層鐵門,觀看著一間又一間狹小的空蕩牢籠,那一刻我產生了錯覺──曾經被囚禁其中的人們,都像待在一節又一節的火車車廂裡頭。這輛火車分明不會移動,卻載走了無數的青春。」於是,她讓這輛火車穿越漫長的戒嚴時空,帶走聲音,帶走自由,帶走色彩。
圖說: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分鏡。(黃一文/提供)
自初次認識白恐歷史至出版繪本,黃一文不過花了兩年多的時間。其畫風與敘事風格皆顯露出一種初生之犢不畏虎的魄力,我們好奇黃一文面對這個題目時,是否曾經擔心無法駕馭甚而沒有資格代言?對此,黃一文再次信手拈來另一位創作者帶給她的啟發:紀實漫畫《那年春天,在車諾比》的作者艾曼紐.勒帕吉(Emmanuel Lepage)曾在訪談裡說,無論蒐集再多資料,都要把創作當作一個主動的行為,創作者並不是在描述一個客觀的事實或真相,唯一的真實就是創作者的主觀想法。「我覺得這很重要,我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被動的角色去承載歷史,因為我一輩子都讀不完歷史資料,應該看多少資料才能最準確地描述這段歷史?我認為創作者的主觀想法必須投射在作品上,所以我更應該清楚知道我對這件事的想法到底是什麼?」
「我也曾擔心自己能不能代言,但克服這個念頭的方法就是做好繪本。」黃一文露出堅定的眼神說著:「當我做好繪本就是面對這段歷史最好的態度,我不能保證我做的是最好、最能完整呈現的一本書,但我能保證盡最大的力量去做我現階段最好的書,讓這本書可以被更多人看見。當我有這樣的想法,我就不會沒自信,也不會把自己放得太大。」
這兩年,黃一文的作品帶著她前往義大利的波隆納插畫展。在2022年的會場上,她報名了兩場評圖活動,評圖者分別是資深插畫家Sarah Mazzetti與Valerio Vidali。有趣的是,在這些評圖活動中,兩位創作者看完黃一文的作品後有了一致的反應:「他們都拒絕評我的作品,因為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創作者,而不是學生。」直至這一刻,離開臺灣,在世界各地繪本創作者齊聚的場所,黃一文才真正認知到自己是一位創作者。
而她在2022年金鼎獎的得獎感言說著:「我會繼續畫繪本,我非常地想畫。」
圖說:《討厭綠色毛毛蟲的王子》草圖、原稿。(黃一文/提供)